走进北京麒麟书院的办公室，见到了院长王国栋先生。他中等身材，黝黑的皮肤，略微偏瘦的体形，透出作画后的些许倦意。几分忧虑、几分思考、几分自信的神情，都写在那张含蓄平和的脸上。他不善言辞，除了让坐喝茶之外，只是要我们先看看他的画。办公室的墙上横挂了几幅丈二的作品，都是表现现代女性的写意人物画，画得很美，很放松，很自然。随后，他又搬出一大摞作品，告诉我，都是他的近期作品，“瞎画”的。

　　我开始一幅幅细读这些“瞎画”的作品。“青一色”的女性题材，小写意画法，用笔率意泼辣，用墨灵动润泽，造型严谨活泼，形象秀美；没有宏大主题的沉重，没有深刻哲理的玄奥，毫无搔首弄姿的俗气，不忸怩作态，不虚饰造作，一切都极为平实素朴，自自然然；一读就懂，一看就明，有的是生活的情趣、民族的风神、古典的浪漫。在我看来，他的绘画不是追求交响乐般的气势磅礴，也不是探求史诗般的恢宏壮阔，他所追求的就是一种轻音乐般的优美抒情，是舒伯特《小夜曲》的意境。他注重的是笔墨的洒脱、形象的生动和构图的随意，他希冀以一种浪漫的、本质的、富有学术意味的笔墨形式去表现生活在他身边世界的普普通通的人，尤其是那些充满青春和活力的女性。他还喜欢画古人，当然也以仕女居多。在他看来画古代美人更可以无所顾忌、更可以恣肆而为，更能发挥笔墨淋漓之长，更能宣泄自己的情感。这使他在挥毫创作时往往超越了客观物象，而更具心象的主观特点。

　　他并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待和评价他的作品，而更在意的是自己在创作中究竟注入了些什么，并从中得到了些什么，特别是那些能够感动自己心灵的东西，是不是真正地得到了充分的表达。

　　因为他心无旁骛，毫无顾忌，所以他思路大开，神思飞动，画如泉涌，创作颇丰。他画古人诗意图中最美丽、最深情的篇章；他画仕女佳人，或赏梅，或观荷．或采撷，或奏乐，或行吟，或沉思，或醉秋，或游春，形成当代人回望的迷人景致。他画现代女性，有车模佳丽、时装佳丽、黄山脚下佳丽、郊外佳丽、问春佳丽、雨中佳丽、海风佳丽、夏日佳丽、坐藤椅佳丽、绿阴下佳丽、荒原上佳丽，都是他有感而发的即兴之作，想到就画，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信手拈来，落笔成章。

　　这些画几乎都没有画名，也谈不上高昂的主题，王国栋的最生动之处就在那只紧握毛笔的手上。当一张素白的宣纸铺展开来的那一瞬，他那种意由心出，笔随意转，纸上漫舞，得意忘形的状态，令人想起怀素《自叙帖》中的精彩的描述，“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兴来小豁胸中气，粉壁长廊千万字”。

　　人物画囿于它造型的规定性是很难像写意花鸟一样，错落狂舞、态意挥毫的。王国栋却能把写意人物画得如同画写意梅兰竹菊一样，横涂竖抹，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使你不得不赞叹他造型能力的扎实和笔墨功力的深厚。这种随意自如的境界，是画境，更是心境，是需经历长期磨砺方能得到的人生高度。

　　王国栋人物画的存在和出现，其独特意义在于他告诉人们，意笔人物画的写实手法有多种拓展的可能和多样的表现形态。它可以是“古典主义”的，也可以是“浪漫主义”的；或者是“印象主义”的；可以是真切刻实的，也可以是荒诞不经的；可以是正规的，也可以是随意的，甚至是夸张的。

　　有论者曾将现代人物画分为京派、浙派两大流派，也有将其和山水画一样分为“南派”和“北派”，都是一个意思。所谓京派，即指以徐悲鸿为代表而以中央美术学院为创作中心的注重写实主义的北方画派；浙派则是强调文人画写意传统，以潘天寿为代表而以原浙江美术学院为中心的南方画派。客观地说，这种划分虽不无道理，但却带有很大的不科学性。因为京派的画家也并非不讲究笔墨传统，而浙派的画家也无不深受写实主义的影响。这种区分只能是从宏观立场上的大致分野。就王国栋的写意人物画而言，明显地看出是在写实主义基础上，融会了西方绘画某些可以借鉴的因素和传统笔墨，打破了现代人物画创作的唯写实主义倾向，推动了当代中国人物画创作的现代转型，其风格母题大有北派画风的意趣。然而，他在造型上力求与传统笔墨结合，几乎舍弃了素描的表现手段，不用三维透视和阴阳界面，而完全出之以线条表现，并吸收了传统泼墨人物及写意花鸟画的表现方法，不追求主题的深刻、风格的繁复，这又构成了王国栋具有南派注重笔墨表现的审美价值取向。王国栋的画，虽然从主流上看，主要是承传了南方画派的传统，重文人意趣，以线破形，重写意，讲墨韵，但实际上在他的绘画中，也融合了不少北宗的因素。尤其在形象的刻画上，那种唯美主义的细腻的面部造型方面更是如此。因而，可以说王国栋是融合了南北画派之长。

　　从表现内容上看，王国栋的写意人物画大致有两种类型：一为现代人物，在注重写实性的同时，尤重线条表现。线条形态多变，流畅华滋，极具流动、飘逸之美，很少注重界面和体积感。二为古代人物，多为仕女和高士，此为传统意笔人物，无写实影响，时而没骨时而泼墨，以笔墨线条擅胜。就风格而论，前者多偏于北派，后者更靠近南派。无论南派还是北派，无论古人还是今人，表现女性的天生丽质、清寂静气，一直占据他作品的主流。他画得很从容、很潇洒，很纯粹，他画得很自在、很放松，很抒情，因为他的心如一潭碧水在汩汩流淌。他有着良好的创作心态，不急、不火、不躁，没有名利得失的负累，没有任务的促迫，不屑权贵的攀援，力主社交的淡出，仿佛是位出世的高人，远离尘嚣而遁入画室，只潜心于绘事，自得其乐。古人常以画品与人品相比，人品高画品亦高已成定律；其实“心态”也必然反映在作品中，什么样的心态画什么样的画也是定数。王国栋无争、无欲、宁静、平和的人生态度反映到他的艺术创作中，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笔情墨趣，而是至真至纯的歌吟，是清逸、幽思的轻叹。他笔下的人物必然同他的淡如秋菊的心态一样，没有激烈的动作，没有激动的表清，没有夸张的肢体，她们劳作、休闲、沉思、采撷、凝视、听涛；她们无言地在秋林中踽行，她们安静地在海滩边裸浴，她们坐在柔润的草地上向远方痴望，她们也和画家一样，静如止水，清寂地生活在画家诗意的水墨世界里。她们的双眸是可以一眼望到底的清泉，她们的身形散发出清例、甘醇、芬芳、悠远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动人韵致。在这里，画家重复着他“歌吟生命、歌吟青春”的主题，找寻着内心“天人合一”的净土。这里，也是画家安顿现代人那劳乏灵魂的诗意家园。

　　王国栋作品的一大特质是格调高。如果说，艺术风格是艺术家把握世界的一种态度和方式，艺术格调便是对这种态度和把握方式的一种判断。人们可以说风格无优劣，但必须承认格调有高下。具体言之，格调是透过形式风格、语言和技巧运用折射出来的人格价值——寓于美中的真与善的程度，业已具有形式化、物质化的精神品位。在中国艺术里，格调是判定雅俗优劣和最终价值的主要尺度。王国栋的绘画，没有一点使人痛苦的张扬跋扈，没有装腔作势的低俗萎靡，内含着生命活力，又透出一种画家对人生的咀嚼，其质朴朴，其气清清，正和他的朴实、真诚、正直、执著的人品相表里。高格调，这是当代中国画艺术多么需要、又多么缺乏的品质！

　　王国栋作品的另一大特质是笔墨美。中国画的笔墨美首先表现在用笔上，推崇以书入画、书法用笔，以达到一波三折、起伏跌宕与流动飘逸之韵致，是王国栋人物画运笔的特点。他的笔法灵活流畅，刚柔并用，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常在以线为骨的粗细、浓淡、曲直、疏密、燥润、虚实的变化中体现出一种智慧，使线的美感具有多样化与丰富性。他的用笔不是对表现对象的客观描摹，而是激情澎湃地在动态中把握对象，是从对象的运动轨迹中触摸生命存在的脉搏，演绎美的韵律。书法用笔的潇洒、柔韧、灵动使他的作品从写实中脱颖出表现性的线墨元素，既不是对形的放弃，也不是笔墨的分离，而是黄宾虹的“筑建于笔，建勋于墨”所体现的笔墨魅力技巧。正是出于对黄宾虹“五笔”、“七墨”的冶炼与体悟，使王国栋用线确有游目驰怀、卷舒流动之美，而墨由线出、墨中见笔所彰显出的神采，突出了笔墨的自身美感。无论是运笔的勾擦点染，还是施墨的干湿浓淡，均笔笔写就，或沉着丰腆，或飞动漫浸，或秀挺含蓄，或生辣苍润，不仅强调笔墨的写意性，更强调笔墨的质量，尤重心灵与外物相交的一种感发作用，由此而建立起自己的水墨文本，呈露出一种清逸淡远、韵致悠然的美感品格。

　　在王国栋的写意人物画中，这种对清逸淡远的自然美质的追求，明显地体现出他对艺术本体的回归。由写实走向写意，趋向平民化和对人性的赞美和挖掘；由再现走向表现，更注重以形写神的主观性，强化了传统笔墨和线条的作用；洋溢在画面中是一种朴素而不做作、亲切而不牵强、自然而不矫饰的充满活力的感觉。这种传统的回归，提升了画面的境界；这种感觉的回归，又给他的人物画平添了现代意味。

　　王国栋的画，就题材范围看，除了《舐盼》、《清障》、《汉子》几幅大的创作之外，多取材于青年女性，即使古典题材，也多以女性为对象。从画史上看，以女性为主题的画家不乏其人，中国的仕女图、日本的美人画都是如此。在西方，以女性为对象的画家更为普遍。波特莱尔就曾这样描述安格尔：“他对女色的嗜好是深刻一贯的。当安格尔的天才同青春的美丽妖烧争艳时，他的幸运和强有力往往是空前的。”王国栋对女性美的天性敏感也使他在写意人物画领域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天赋。他对那些纯情少女的体态、神韵、姿质以及她们对梦幻般的人生既憧憬又迷茫的心理状态体察，对于她们简朴的气质、单纯的生活、顺其自然与欢乐达观、毫无机心的人性本色的把握，以至由此而对转瞬即逝的青春之美的感伤，对美好人生与人性的咏叹，真切而富于感性，浪漫而富有诗情。然而王国栋笔下的人物并不是直接地取自于真实，他所表达的其实是现实和理想构筑起来的“内心意象”，它们的意义共识却是一目了然的，或是超然的心绪传达，或是宁静的心灵栖息，或是精神的远游……

　　这些表现女性的每一件作品都远离熙攘的人群，都把主人公置于流动而辽远的自然怀抱里，没有丑恶与虚伪、狂躁与不安，只有愉悦和自足、叹息和沉思。若说它显示了一种性格，这性格必是沉静和质朴，内里埋着寂寞与幻想。若说它表露了画家的心绪，这心绪或澄如秋水，或淡如春池；时而宁静，时而泛起波浪。这片被画家感觉和心灵浸润了的芳草地，只是王国栋的。

　　进入21世纪的中国人物画，不论是北派还是南派，也不论是京派还是浙派，面临的最大挑战仍然是怎样面向生活、反映时代精神的课题，仍然是笔墨与造型之间的距离问题。中国写意人物画能否在严格的“形”的约束中体现出笔墨自身的价值？换句话说，中国写意人物画能否在笔墨的最高形态上实现造型的最高要求？我们已经看到诸多前辈和同代艺子家在这一领域所付出的心血，我们也从王国栋的艺术道路上看到了他的这种选择。他相信在写意人物画中，笔墨与造型能够最终走向统一。我们从他的实践中已经看到了这个光明的前景，或者说，他正在以他的艺术风貌对这些问题作出了解答。